首頁——正文 分享
問天求索 千年之嘆——屈原《天問》中的歷史
2021年11月02日 15:18 來源:北京晚報

  今年,是中國航天事業(yè)的收獲之年。中國行星探測工程被命名為“天問(Tianwen)系列”,隨著“天問一號”順利降落在火星,中國也在探索行星的道路上走出了重要一步。

  很多人知道,“天問”之名源自屈原的詩作《天問》。但關于這首詩的內(nèi)容寓意,以及其背后鮮有人知的歷史典故,卻少有人明了。其實,“天問”的故事遠不止一首詩那么簡單,屈原《天問》從誕生之初,就引發(fā)世人對探索未知的興趣。“天問”所代表的,是中國人追尋宇宙奧妙的千年之嘆,是數(shù)千年來探索無窮遠方的不懈努力。

  百余問題 重解歷史

  《天問》最初是戰(zhàn)國時期楚國詩人屈原創(chuàng)作的一首長詩。全詩近兩千字,每四字為一句,幾乎每句都在對歷史與自然的奧妙發(fā)出疑問或嘆息,提出了百余個問題,故而稱之為“天問”。

  那么,《天問》究竟說了些什么?屈原又為何要提出如此多的問題?學者林庚認為《天問》呈現(xiàn)了上古歷史,不只是夏商周的掌故,更是由此出發(fā),對中華上古文明與傳說的書寫!短靻枴返拇_提供了很多生動的史料,但它不只是書寫歷史,還有對歷史興亡的慨嘆,對宇宙規(guī)律的思考。

  《天問》開頭就寫“遂古之初,誰傳道之?上下未形,何由考之?”這是一個帶有終極思考意味的提問。如今人們熟知盤古開天辟地的神話,但這一神話最早在三國時期形成,屈原生活的年代,并沒有盤古的神話形象,因此,他對世界誕生的想象,顯然與后世很不一樣。不過,在《天問》中,屈原也認為天地初開時混沌一片,只是沒有某個具體的神祇來創(chuàng)世。

  接下來就是夏商周的歷史,而且屈原提出了不少質疑,有些帶有“再解讀”歷史的意味。比如,對于大禹治水之前鯀的形象,屈原表示“鯀何所營?禹何所成?”,基于對鯀與大禹在治理洪水上成敗形象的對比,作出了必要的質疑與思考。在過去,人們總容易把成功者的成功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情,卻對失敗者的失敗不屑一顧,但屈原的想法不這么簡單,他要追問其背后的原因,這才是一個求索者該有的精神。

  屈原在《天問》中呈現(xiàn)的部分內(nèi)容,具有相當可貴的史料價值。講到夏朝歷史時,《天問》提到了少康復國、夏桀亡國的故事。甚至在講到夏朝末代君主桀是如何荒唐時,還不忘追問一句“妹嬉何肆”,看來,早在屈原那個年代,妹嬉(另有一說名為妹喜)就被視為禍國的女色,跟商紂王的妲己一樣,背上了千古罵名。至于歷史的真相到底如何,恐怕后世已經(jīng)難以確知。

  再往后,就是距離屈原相對近一些的歷史了。比如西周時期的昭王南征、穆王西行,還有東周時期吳楚之戰(zhàn)。這其中有些歷史因為時隔久遠與史料缺乏,給后人留下了足夠的懸念,也吸引著屈原這樣的文人賢臣的思索與追問。

  上下求索 敘事宏大

  屈原在《天問》中流露出很強的探索未知的精神。雖然人人都有好奇心,但真正愿意去思考嚴肅命題的人并不多,屈原就是這樣能深入思考的人。盡管他的切入點不是研究思維,卻具備了一個研究者應有的質疑與反思精神。

  《天問》中的探索精神,不僅有追問宇宙與歷史奧妙的強烈念頭,也有很強的想象力,或者稱之為宏大的思維方式,而后者并未得到我們足夠的重視。置身于某個時代的文人,若能將自己放在歷史的坐標中,不只是從眼前與身邊的“可見之物”理解世界,更能讓自己融入古今乃至未來的時間線索,這絕不是一件尋常的事。

  類似的思維在后世的司馬遷身上也存在,是他在《史記》中敘述了一個自黃帝為起點的中華歷史的宏大結構,從夏商周到秦漢,這是一個被納入共同體的完整脈絡。屈原身處楚文化的腹地,雖然遠離當時的中原地帶,但他并沒有文化上的邊緣觀念,反而對中華歷史的主流敘事線索,有相當清晰的認知。后世往往贊譽屈原很有家國情懷,這并非只因為他對楚國的忠誠與熱愛,更在于他在當時具有難得的中華歷史整體敘事的觀念,這讓屈原沒有成為某種區(qū)域文化的捍衛(wèi)者,而具備更強的“歷史宏大敘事”的主動性。

  這種整體的歷史敘事意識,讓屈原的歷史觀不局限在楚地,而是從更開闊的歷史空間來看待往事。比如昭王南征的故事,即便在古代來看也頗為詭異!妒酚洝ぶ鼙炯o》對這段歷史的記載并不詳細:“康王卒,子昭王瑕立。昭王之時,王道微缺。昭王南巡狩不返,卒於江上。其卒不赴告,諱之也!薄秴问洗呵铩返挠涊d更詳細一點,甚至還指名道姓:“周昭王親將征荊,辛馀靡長且多力,為王右。”這里的辛馀靡,也有記載為辛游靡,是個力氣很大的人,也是紂王南征落水事件的目擊者。

  根據(jù)相關史料,當時的情況大致是這樣的:周昭王南征荊楚一帶,乘船在江面上的時候,因膠船破裂而落水,辛馀靡雖然會游泳,但等他在水中把人撈起來的時候,昭王已經(jīng)沒有呼吸了。甚至還有民間傳說,認為是荊楚一帶的民眾為了抵抗周人的南征,故意獻上用膠黏合的船,等昭王一行乘船來到漢江的時候,膠遇水溶解,便發(fā)生了上面“昭王南征不歸”的事情。

  《天問》中,屈原問道:“昭后成游,南土爰底。厥利惟何,逢彼白雉?”這里的“白雉”通常被認為是白色的野雞,屈原這里是一個反問的意味:昭王南征能有什么好處,難道是為了遇到白色的野雞?

  顯然,屈原也不認為楚人要為昭王之死承擔責任,這種對歷史的質疑與對真相的追問思維,在《天問》中并不少見。更重要的是,屈原不從楚地的視角看歷史,而是具備一個更加宏觀的歷史意識。楚人曾經(jīng)長期被中原“正統(tǒng)”視為異類,后來楚國的君主也常有僭越舉動,但在周代早期,還不會直接挑戰(zhàn)周王的權威。屈原對昭王南征雖有批評的態(tài)度,但其歷史觀卻與“正統(tǒng)”敘事契合,承認昭王統(tǒng)治的合法性,盡管在當時,楚地并沒有被完全納入周王的實際掌控范圍。按照周而非楚地的歷史敘事來看待昭王故事的觀念,與后世《史記》之類的歷史文獻并無二致,這正是屈原更加宏大的歷史觀的體現(xiàn)。

  與之相關的就是更加開闊的史地視野,即便是那些遠離傳統(tǒng)中原地帶的歷史和地理風俗,也在屈原關切的范圍內(nèi)。比如穆王西行的故事,它在古代就被賦予了一定的神話傳說色彩,屈原在《天問》中也提到了它:“穆王巧梅,夫何為周流?環(huán)理天下,夫何索求?”屈原很有浪漫精神與想象力,卻也要質疑穆王去探索遙遠地方的目的:周穆王為什么要環(huán)游四方?他有什么想完成的心愿?周代有古籍《穆天子傳》,比較詳細地記載了周穆王的行蹤與見聞,但其有些內(nèi)容介于歷史與神話之間,很多人名地名難以考證,這也增加了穆王故事的神秘感。起碼屈原在他那個年代,就已經(jīng)意識到此事不同尋常之處,并把昭王南征與穆王西行一起放在《天問》里,這的確很耐人尋味。

  前赴后繼 追問天道

  縱觀中華文明史,其實對“天”產(chǎn)生興趣的人絕非屈原一人,在上古時期,人們對“天”的認識與解釋,其實也反映了遠古先民的世界觀。

  “天”首先是一種自然性的東西。在屈原之前,已經(jīng)有無數(shù)先人抬頭望天,他們看到的自然景觀,與后世幾乎沒有區(qū)別。畢竟,相比人類文明蹤跡的變化,天地的自然變化極其緩慢,幾千幾萬年的變化幾乎可以忽略不計。從人類內(nèi)心的樸素認知來看,“天”最早也是一個純粹的自然事物,不論是日月星辰還是風雨雷電,都是完全超脫于人類行為之上的存在。

  但是,隨著時間的推移,將自然事物進行倫理化,就成為一個大的趨勢。趙浩博士在《“天”的倫理氣質精神》中,將這個過程視為一種“倫理氣質”,認為“‘天’的氣質作為‘天’義的精神現(xiàn)象,它是‘天’的形象與本質的合一……‘天’在邏輯與歷史的過程中最終走向倫理精神”。這是一個思維方式轉變的過程。

  屈原在《天問》中將“天”視為各種玄奧問題的載體,通過“問天”來探索自然與歷史中的諸多謎團。這就是一個自然事物倫理化的過程,每個“問天”者也在其中展現(xiàn)出獨特的文化氣質。屈原的氣質是玄思式的,是孤獨而深邃的,而有些“問天”者的氣質則是叛逆的。

  比如商朝后期的武乙,《史記·殷本紀》有記載這位商王“射天”的掌故:“帝武乙無道,為偶人,謂之天神。與之博,令人為行。天神不勝,乃僇辱之。為革囊,盛血,卬而射之,命曰射天。武乙獵於河渭之間,暴雷,武乙震死!绷硗猓慰低跻灿小吧涮臁钡墓适拢骸笆⒀皂f囊,縣而射之,命曰射天!辈贿^,后世多認為“射天”是一種修辭式的表達,因為“射天”者遭到了天譴與不測,尤其在“天人感應”觀念成為主流后,“射天”者的不敬姿態(tài)更被強調(diào)。實際上,這也反映出古人對“天”的態(tài)度:如果不敬畏“天”,也會被“天”責罰,甚至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,即便是帝王也不能例外。

  由此,我們可以看到,“天”在古人眼中,并非只是自然事物,更是一種被倫理化和精神氣質化的存在。屈原的“問天”姿態(tài),雖然有質疑的一面,卻更像是通過“問天”來獲得某些問題的答案,將一切問題歸于“天”上面鋪開的知識框架,其實也是對“天”存在敬畏感的表現(xiàn)。探索宇宙萬物與人倫歷史奧妙的同時,不破壞人與“天”的同構關系,這種觀念其實一直存在——不僅體現(xiàn)在屈原“問天”上,也體現(xiàn)在后世科學探索對自然萬物的尊重上。

  作者:黃西蒙

編輯:葉霖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