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島“種樹市長”張新起被查
中國新聞周刊記者/周群峰
發(fā)于2021.3.15總第987期《中國新聞周刊》
2月23日下午，中央紀委國家監(jiān)委官網(wǎng)發(fā)布消息稱，山東省人大常委會原副主任張新起涉嫌嚴重違紀違法，目前正接受中央紀委國家監(jiān)委紀律審查和監(jiān)察調查。
消息一出，立即在青島市民的朋友圈中刷屏�，F(xiàn)年65歲的張新起，已退休3年有余。在他近30年的仕途中，從未離開過山東，涉及煙臺、濰坊、青島等地。其中，任青島市長的5年，是他受到爭議最多的一段時間。黃島輸油管爆炸、“38元大蝦”等事件，都發(fā)生在這段時間。尤其是2012年，他出任青島市長之初，因瘋狂投資40億元的“種樹事件”，而被稱為“種樹市長”。
主政青島的后期，關于張新起被查的傳聞就頻頻傳出卻屢屢落空，甚至其赴山東省人大履職后，還被坊間解讀為是其“平安落地”的信號。此次官宣被查后，有網(wǎng)友稱“大快人心”，“可惜青島買不到鞭炮，否則我情愿去派出所繳罰款，也要放一掛。”
多位與張新起有過接觸的知情者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，張新起政績乏善可陳，但仕途卻長期穩(wěn)步提升，其多名家人被傳借用其影響力經(jīng)商牟利。張新起被官宣落馬前兩天，其位于青島的某高檔別墅也被查封。“他主政青島期間，負面新聞纏身，不受市民待見。退休后，他卻返回青島養(yǎng)老，最終還是難逃被調查的結局�！�
運動式“種樹大賽”
1956年8月，張新起生于山東榮成(縣級市、隸屬于威海)。18歲時，他到榮成下鄉(xiāng)成為一名知青。一年多后，又到榮成水產(chǎn)供銷公司做統(tǒng)計員。1978年，張新起考入煙臺師專中文系，畢業(yè)后到煙臺地區(qū)建筑公司工作，從一名普通的宣傳干事做起，一步步做到了黨委副書記、副經(jīng)理的位子上。
1989年2月，他任煙臺市建委副主任，此后大約每兩三年一個臺階，先后任煙臺市規(guī)劃局局長、煙臺萊州市市長等職務。1997年12月，張新起成為萊州市委書記，并躋身煙臺市委常委序列。
煙臺市一位退休的處級官員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，他與張新起認識于上世紀80年代�！皬埿缕饌�頭不高，為人比較謙卑�？床怀鏊诠ぷ鞣矫嬗惺裁闯鲱惏屋偷牡胤�，表現(xiàn)最多算得上是中規(guī)中矩�！�
2001年1月，張新起去濰坊市任職，先后任副市長、市長、市委書記等職務。在濰坊任市長時，張新起推行了市長公開電話。據(jù)大眾網(wǎng)濰坊頻道介紹，濰坊市長公開電話系統(tǒng)總投資260萬元，可以同時打進1440個電話，全天24小時運行。該電話開通一年時間，群眾滿意率98.9%。張新起說：“百姓之事大如天。群眾打熱線電話是對政府的信任，我們任何時候都不能把群眾拒之門外。市長熱線，要辦成群眾的知心熱線�！�
2011年12月，他離開工作了近11年的煙臺，赴青島任市委副書記、市政府黨組書記，3個月后出任青島市市長。
青島市文化系統(tǒng)一位工作人員孫金成(化名)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，張新起剛到青島，就以市委副書記、市政府黨組書記身份，去市文聯(lián)會議室與大家座談，這也是他第一次與張新起直接接觸�！皬埿缕鸫髦坨R，矮矮胖胖的樣子，說話慢條斯理，溫文爾雅，他鼓勵我們多創(chuàng)作謳歌青島的好作品。當時，我們都覺得這是一名性格溫和、愿意傾聽民意的市長�！�
但很快，“種樹事件”打破了孫金成等人對這名“溫和市長”的第一印象。
2012年2月27日，青島市人民政府下發(fā)《關于在全市開展植樹增綠大行動的通告》，決定自2012年至2014年在全市集中開展植樹增綠大行動。在當年2月份的一次市政府辦公會議上，張新起要求各區(qū)拿出“種樹增綠”方案，并提供1億~2億元的財政投入。青島五市七區(qū)當年將投入逾40億元造林，是歷年來財政資金投入綠化建設最多的一年。資料顯示，2011年青島地方財政收入為566億元，這意味著這項40億元的投入占到了青島財政收入的7.2%。
在青島2012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中，還明確提到了創(chuàng)建“國家森林城市”的目標，計劃是栽植景觀樹、更新補植行道樹以及各種喬灌木1000萬株，其中80%以上的任務要在5月底前完成。
上述《通告》下發(fā)不久，張新起就挖開了匯泉廣場的草坪，準備種樹，引起了市民的質疑和反感。孫金成稱，包括他在內的一些文化學者對此公開質疑。他們除了通過一些官方渠道反映，還通過微博、BBS等網(wǎng)絡渠道表達不滿。不久，這塊地挖開后重新回填，鋪上了青草�！斑@說明張新起初來乍到時，對青島人民的意見還是心存顧忌的”。
在看似有所收斂的同時，一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式“種樹大賽”很快在青島全市展開。多位青島市民稱，當時很多拉著各種樹木的車輛從江蘇宿遷等地晝夜不停地開往青島，非常壯觀。“大樹、小樹都有，品種繁多，甚至還有一些根本不適合青島的熱帶樹木”。
多位親歷者稱，當時張新起種樹到了“瘋狂”的程度。甚至在高架橋橋底下種樹，樹冠直接頂?shù)搅藰蝮w；在海邊種樹，擋住了眺望大海的視線；在人行道上種樹，把行人趕到了機動車道。但是在一些需要種樹的山頭卻不種，全部都種在能看得見的地方。
因為規(guī)劃不科學，很多樹木很快死掉，然后拔掉再種。這種違背常識、違背民意的舉動很快引發(fā)民怨，他們紛紛借助微博等渠道表達不滿。有網(wǎng)友稱，沒想到，青島走了一個“種草書記”，又來了一個“種樹市長”。
青島市原市委書記杜世成曾因腐敗問題落馬，其主政青島期間熱衷于修建大廣場、大草坪，全城種草，甚至為此毀掉許多老樹。因此，杜世成被稱為“廣場書記”“種草書記”。
孫金成稱，他從一位官員渠道獲悉，因為自己在微博公開質疑，張新起在一次市長辦公會上，對他點名破口大罵�！拔耶敃r身在北京，青島文化圈，包括文聯(lián)、作協(xié)、出版社、宣傳部等人都給我打電話，讓我不要再發(fā)聲。甚至，還曾接到一個外地號碼的陌生電話，威脅我，再發(fā)聲就要砍掉我一條腿�！�
從激進到“懶政”
2012年4月19日，青島市副市長王建祥與網(wǎng)民在線互動，就“種樹事件”公開道歉，并承諾對存在的問題進行調整。在線交流中，有青島網(wǎng)民向王建祥直言：青島不是市長一個人的，青島是屬于全青島人民的，此次植樹惹起市民的反彈和不滿，便是忽視民眾的結果。同年4月23日，青島市城市園林局對媒體表示，該工程已進入“實質性”整改階段。
有受訪者稱，張新起在青島種樹并非一時興起，他在主政煙臺萊州和濰坊時就熱衷此事。公開資料顯示，張新起在萊州期間，先后建起7處花園式公園、20多處街頭綠地和10公里環(huán)城綠化帶，城區(qū)綠化覆蓋率達40%，萊州于2000年被環(huán)�？偩衷u為全國環(huán)保模范城市。自2003年起，濰坊全面啟動了生態(tài)城市建設，開展了“十大工程百個項目”綠化建設，并于2010年被住建部授予“國家園林城市”。
包括孫金成在內的多位知情者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，張新起在煙臺、濰坊種樹，雖然也受到一定非議，但也為城市收獲了一些“國字號”榮譽，成為其為數(shù)不多能拿得出手的“政績”。到青島后，他想把這種“成功經(jīng)驗”生硬地搬到青島，目的也是快速出政績，卻忽視了城市的差異性。
“種樹風波”并未隨著官方的整改表態(tài)，而讓市民對張新起的印象發(fā)生改觀。青島一位媒體人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，青島某咖啡館的老板，是藝術專業(yè)畢業(yè)，對張新起的諸多行為看不慣，曾把張的形象畫成漫畫，連同一盆盆栽擺放在了咖啡館衛(wèi)生間，然后拍照發(fā)在了微博上，沒想到當天該微博就被轉發(fā)了上千條。
另有與張新起有過接觸的知情者稱，2012年，在青島舉行的一場國際體育賽事中，張新起與某位領導一起入場為運動員頒獎。當主持人介紹某位領導時，現(xiàn)場掌聲一片。然而當主持人介紹到張新起的名字時，現(xiàn)場發(fā)出一片噓聲�！氨M管工作人員把音響調到最大，但還不能將噓聲完全掩蓋，現(xiàn)場情景頗為尷尬。為此，張新起進入貴賓室后傷心落淚�！�
除了盲目種樹，在處理突發(fā)事件時，張新起的做法也被質疑。2013年11月22日，在青島經(jīng)濟技術開發(fā)區(qū)內，中石化旗下分公司一輸油管道因原油泄漏發(fā)生爆炸，造成62人死亡、136人受傷，直接經(jīng)濟損失7.5億元。當時有媒體質疑，在長達7個多小時的時間里，企業(yè)乃至地方政府似乎只忙于處置漏油，未看到疏散民眾的預警。作為市長，張新起在處置突發(fā)事件上存在明顯失當。
最終，調查組認定，青島市、青島經(jīng)濟技術開發(fā)區(qū)及相關部門組織開展安全生產(chǎn)大檢查不深入不細致，管道保護、規(guī)劃、市政、安監(jiān)等部門履行職責不力，事故風險研判失誤。青島市政府被責成向山東省政府作出深刻檢查，張新起受到行政警告處分。在2014年的全國兩會上，被問及此事，張新起稱，“這是一場深刻的血的教訓”。
一位知情者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，這次被處分對張新起打擊比較大，他開始擔心會由此影響個人仕途。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，張變得極為懶政�！霸诖撕蟮膬赡甓嗬�，除了一些負面新聞，幾乎沒有做過任何一件能被人記住的事�！�
“38元天價蝦事件”也發(fā)生在張新起任青島市長期間。2015年10月4日，四川游客肖先生在青島市點菜，38元一份的“海捕大蝦”結賬時變成38元一只，一盤蝦要價1500余元。游客報警，警察協(xié)調后仍然花了1300多元。此后，青島市有關部門對商家罰款9萬元。此事引發(fā)全國輿論關注。
同年10月8日，張新起主持相關會議，稱將“依法嚴厲打擊和查處各類擾亂市場秩序、侵害消費者權益、影響城市形象的違法違規(guī)行為”“盡快使青島的服務業(yè)市場秩序和環(huán)境有一個大的提升”。張新起還曾公開表態(tài)稱，天價蝦是教訓，青島將以零容忍的態(tài)度打擊侵害消費者權益的行為。
2017年2月，張新起卸任青島市市長職務，退居二線，赴山東省人大常委會擔任副主任。有知情者稱，在張新起離開青島的當天，青島鞭炮脫銷。
“邊發(fā)表反腐言論邊腐敗”
對于張新起落馬的消息，多位受訪者稱，在張新起主政青島后期，關于其被查的傳聞就接連不斷。這名省部級官員退休3年后被查，還是讓人有些意外。
張新起是2021年被查的山東省首虎，也是十九大后，繼山東省原副省長季緗綺之后，該省第二名落馬的省部級高官。
張新起曾多次發(fā)表“反腐觀點”�！肚鄭u日報》曾報道，2016年4月，青島市舉行政府廉政工作會議，張新起強調，要堅持正風肅紀，壓實廉政責任。堅持把廉潔作為底線和生命線，嚴格按照黨的紀律、規(guī)矩辦事。2017年1月17日，青島市政府召開黨組擴大會議。他強調，政府各級監(jiān)察機關要強化監(jiān)督作用，持續(xù)正風肅紀，堅決反腐懲貪，為全市經(jīng)濟社會發(fā)展提供堅強有力的紀律和作風保障。
一位與熟悉青島政商文化的知情者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，張新起是一名“一邊發(fā)表反腐言論，一邊腐敗的官員”。他在青島擁有多套別墅，該知情者提供的多張照片顯示，在2月21日，張新起的一套別墅即被青島市監(jiān)察委員會查封。兩天后，張被查的消息得到官宣。
該知情者稱，張新起在主政青島期間，與開發(fā)商關系走得很近。坊間傳聞，他曾將一塊上千畝的地當作灘涂地賤賣給開發(fā)商。
有知情者稱，雖然多起青島負面輿情將張新起推向風口浪尖，但是其被查原因與濰坊市多名被查官員有關系，也與近年來多名退休官員被密集查處的反腐大背景有關。
2020年下半年，在短短4個多月的時間內，邢培彬、王樹華、鄭金蘭等多名與張新起在濰坊共事的官員被查。2020年7月和9月，邢培彬、王樹華，兩名濰坊市原副市長相繼落馬。值得注意的是，上述兩人都曾是張新起的直接下屬。通報顯示，兩人都曾為黑惡勢力充當“保護傘”。
有關邢培彬的通報還提到，邢培彬利用職務上的便利，為他人謀取利益并索取、收受財物，涉嫌受賄犯罪。2021年1月14日，日照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公開開庭審理了邢培彬受賄一案。日照市人民檢察院指控：邢培彬利用擔任昌邑市委書記、濰坊市人民政府黨組成員、副市長、顧問的職務便利，為他人在獲取國有土地使用權、獲批農(nóng)業(yè)產(chǎn)業(yè)化重點龍頭企業(yè)稱號、企業(yè)經(jīng)營等方面謀取利益，索取、收受他人所送現(xiàn)金、車輛等財物共計折合人民幣約1538萬元。
2021年2月20日，王樹華被“雙開”。通報稱，王樹華親清不分、貪婪腐化、大搞權錢交易，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在房地產(chǎn)開發(fā)建設、工程承攬等方面為他人謀取利益，并非法收受巨額財物。
2020年11月23日，山東省地質礦產(chǎn)勘查開發(fā)局原黨委書記、局長鄭金蘭被查。公開履歷顯示，鄭金蘭從1992年12月開始，在濰坊任職了接近13年，先后任濰坊市委常委、宣傳部部長、市委副書記等職務。2001年1月，張新起任濰坊市委副書記、副市長時，鄭金蘭任濰坊市委副書記。兩人在濰坊共事了大約四年半。值得注意的是，鄭金蘭也是一名退休多年后被查的官員。她2015年12月退休，這意味著被查時她已經(jīng)退休接近五年。
據(jù)《大眾日報》消息，2月26日下午，山東省委常委會召開會議，山東省委書記劉家義在會上表態(tài)：“張新起涉嫌嚴重違紀違法，教訓十分深刻。省委堅決擁護黨中央決定，一定引以為戒、警鐘長鳴�！�
《中國新聞周刊》2021年第9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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